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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耆风范——法官忆徐开墅导师去世20周年

日期:2020-08-21来源:庭前独角兽

转自:庭前独角兽


徐开墅老师是当代知名的民商法学家,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有时仍然感觉徐老师依然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颇有风度的老先生的背影,赶快走上前一看,可是并不是徐师。有时想如果真有来世,那么迎面而来的某一个少年也许就是徐师的转世吧!


徐老师去世时83岁,身体健朗,若不是毕业季披星戴月地修改各校的硕士论文、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和心肌梗塞两种治疗方法完全相反的病以致于医生都束手无策,以徐师的充沛的精力,真的可以长寿绵延至百岁。如今,徐师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现在我眼前。


作者,陈红,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1996级研究生,1999年7月在上海市黄浦区人民法院工作,现任该法院审监庭审管团队负责人,四级高级法官。



 一代宿耆 坎坷一生


1916年,徐老师出生于浙江宁波的一个金融业家庭,1933年到1940年,他毕业于沪江大学和东吴大学,获文学学士和法学学士。


东吴大学法学院是1915年成立于上海、我国在教授中国法之外唯一系统地讲授英美法的学院。《南方周末》有一篇文章叫做《被遗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里面列举的参与《元照英美法词典》审稿的周枏、卢峻、徐开墅、陈忠诚等许多法学界的宿耆,都毕业于东吴大学。从1930年到1990年代,国际法院一共有过6位中国籍法官,从顾维钧开始,一直到1997年的联合国前南国际刑事法庭法官李浩培,都是东吴法学院的教授或毕业生。


徐老师毕业后曾在上海高等法院工作过,在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大夏大学、复旦大学、光华大学等六所高校任教,讲授民法、商事法、民诉法等课程。1947年风华正茂之际,被东吴大学聘为抗战后的第一批法学教授。此前,徐师还曾在《文汇报》、《中美日报》“法律顾问”栏目担任责任编辑。


由于大环境使然以及院系调整,1951年后,徐老师先在制革厂工作,转年进入上海澄衷中学当教师,徐老师给我们授课时微笑着说他当过语文、数学和英语老师。1958年他遭受人生变故被分配到了安徽农场,一待就是22年。徐老师在大学里学过法医学,他看到农场医疗水平很差,就写信给当医生的小弟弟请他给自己寄一些医学书籍,自己也邮购各个科目的医学书,他就凭着自学研究医学基础理论和临床医学知识,成为农场医院的医生,赢得好评、获得奖励。


徐老师是大家族,他的父亲徐禾载和母亲黄金梅一共有四子一女,徐老师是大哥,几个兄弟分别是作家徐开垒、制药厂的总工程师、瑞金医院的主任医师。徐老师和父母一家三十年代在上海中山公园拍过一张全家福,男士西装革履外罩尼大衣,女士裙装外罩裘皮大衣,年轻女性皆是卷发,十分时尚洋派。


徐师和夫人彭蓉芳老师已育有三子二女,小女儿才2岁,他怕一去经年、夫人养不活这些成长阶段的孩子,1958年去农场之前说将儿女过继几个给弟弟,但是彭老师坚持一家人不分离。彭老师也是大家闺秀,从小到大没有洗过一双袜子,彭老师的母亲不忍心独生女儿受罪,就帮忙将2个外孙带大成人,亲戚也加以扶助。他们原来居住在武夷路的一幢洋楼,徐老师去农场的22年里,他们母子只能到别处的汽车间里过日子。后来1980年组织上分配了玉屏南路的房子给徐师,徐师的住房条件才稍有改善。

徐老师在玉屏南路的家中两侧都有抽屉的书桌旁


1979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英美法教育受到重视,这些命途多舛的东吴学人又被启用,却已是风烛残年。徐老师42岁大好年华时离开上海,离开他平生所学的专业,归来时已经64岁,人生中大好光阴离他而去,田园荒芜,日日想归,终于归来了!


1980年徐师被上海社会科学院聘任,作为法学研究所特邀研究员和研究生部的硕士生导师,从此在别人退休享清福的年纪,他凭着满腹才学重拾专业,开始了他为中国民商法建设和研究生教育殚精竭虑的征程。



 学者精神 严谨独特


英美法的教育和研究被人为割断了30年,我国在这方面的研究太弱了。


1980年10月,徐老师开始讲授民法课,教材奇缺,徐老师就自己编写教材,并应邀到上海各个学校和安徽大学讲授民法学。徐老师的课程与实践紧密联系,就连我1996年入学的题目,也是紧跟当时制定的担保法和法制实践,我记得释义题是公民的特别行为能力、侵权行为的无过错责任、公房的租赁使用权和当时谁都说不清楚的物权。问答题是:1、应当怎样改革我国国有企业的内部管理体制才能实现资产的保值增值?2、根据我国担保法,保证人对债权人负担何种法律责任?3、什么叫做责任保险?我国保险法对责任保险的规定有什么不妥之处?为什么?


徐老师是比较注重启发学生独立思考的,他出的题目并非背熟教科书就能够做出来的。我9月份进入上海社会科学院读民商法专业,徐师是我的硕导,徐师的著作《民法通则概论》于1988年出版并被用作教材。1981年,徐老师作为上海派出的学者赴京,参加由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召集、历时一个月的“民法起草座谈会”,后来又多次赴京参加《民法通则》草案起草工作。这本书集中体现了徐师的民法论点和见解,至今仍有人说该书所有的论点都有条文依据,逻辑严密,是民法界中难得的好书。徐师去世后,时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的李鹏还在追悼会上送来花圈。

1999年徐老师参加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会


 徐老师教我时已届耄耋之年,可是他不计回报地倾情投入到了教学和研究工作中。每到周二上午他的课时,我总是要早些去吃早饭,因为徐师会早到。有一次雨雪很大,我们想徐师不会来了吧?没想到他还是撑着一把黑色雨伞、脚蹬黑色雨靴来到了课堂。徐师的教学很严谨,他不仅自己认真备课,而且布置我们也要准备相应章节,在上课前由学生提问老师,这一招很灵,我不敢怠慢,因为要针对不懂的地方提问,就要查看与这一章节有关的文章和其他学者的书籍,开动脑筋去想,否则难以问出高质量、有针对性的问题。就这样,这一学期民商法课程的厚度增加了,每堂课的内容都有争议点、都是可以写论文的。事后想想,这可能就是徐老师的英美教学方法,注重提问,而不是一味灌输。在课程设置上,徐老师尽可能多的给我们开设不同侧面和层面的课程,如《国际货物买卖合同》和法律英语;他还请别校老师过来上课,例如华东政法学院的名师来讲《证券法》,并让我们去当时的上海海运学院听海商法课程。


徐师的学问十分精深,社科院法学所召开研讨会,据说出现具体争点的时候,有的学者只会说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而徐老师能够引经据典地说出依据什么法律、应该如何处理,同行十分服帖徐师。后来因佩服徐师有“问不倒的学问” ,法学所一些老师还专门和我们一起旁听徐师的课程,徐师的课一度出现旁听学员的人数超过我们全日制的学生。1993年起,徐师受聘为上海市政府立法专家咨询委员,并接手市政府法制办委托起草《上海财产拍卖规定》,他带着弟子四处调查,拟出草案,次年,体现徐师构想的该规定公诸于世。

九十年代,徐老师在江南造船厂调研


世纪末的最后一年,1999年到来了,徐师鼓励我们要学习新东西、迎接新时代。他说自己也买了电脑,以后要学习用打字写文章,我们以为只是徐师的一个美好设想,没想到他真的付诸实施,八十三岁开始学打字。他去世后,家里的电脑中还留存着一份没有打完的“新合同法讲座提纲”,徐师是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东吴大学的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长者风范 严己宽人


徐师主编的《民商法辞典》于1997年1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刚刚进入社科院的时候,徐师还在写最后的前言部分,他十分遗憾地和我们说,这本书历时十年,一开始写好的词条是十分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的,可是由于出版社的一些原因久未出版,所以在政治经济发展十分迅速的九十年代,不得不一再修改其中的词条,费尽心血。在当时中国还没有一本民商法词典的情况下,主编《民商法辞典》确实是开拓性的事件。这本书陈列在上海社科院研究人员出版书籍的橱窗里,我们每天走进社科院的大门门厅都能够看到,心中颇自豪。在前言里徐师还特地将我的名字也写上,其实我做的工作十分微薄,这也是徐师提携后学的鼓励之意。


徐师受邀到上海市法学会参加研讨会的时候,总是西装领带,有着老派知识分子对他人的尊重,有时会将我们两个研究生带上。在研讨会上徐师的准备总是特别充分,他侃侃而谈,旁听研讨会对我们学业的帮助和启发特别大。徐老师的讲课条理特别清晰,记下来就是文章,在徐师身后,《民商法的理论与实践》就是根据徐老师的讲义文稿汇编成的一本书,涉及对于我国宪法与民事立法、个人合伙的民事法律关系,以及债的履行等民商法律的研究。临近毕业的时候,徐师还为我联系工作提供便利,推荐我去找高校的老师、给我电话号码,我一直记得他眼中的殷切之光,希望我能学以致用,为社会作贡献。

1985年6月19日,上海法学会“继承法讨论会”答疑


徐老师讲课、写文章和学术研讨都十分严谨,我三年研究生中,徐老师对于我的每篇文章都十分仔细地修改,一般要来来回回修改两三次,徐师每对我说:不要急于发表文章,一发表就不是你的了。徐师对于他满意的文章才允许送给编辑部,我探讨我国商号、隐名投资等法律问题的两篇文章包含了徐师的心血,同时也是借重了徐师威名才得以在《政治与法律》上发表,对于我后来理清审判实践中概念有很大益处。


徐师之前就规范国有资产转让行为、企业经营权、土地使用权、债法制度的建立、债权的保全以及证券法、信托、拍卖等民商法的基础性问题都进行过研究并发表过文章,之后出版了《徐开墅民商法论文集》,将部分文章选入其中。他对我们说,别人喜欢青史留名,他出的都是活的书本,最好一直工作、直至啵咚一声倒在教学岗位上,没想到此成谶语,在我们论文答辩后两周,徐老师突发疾病再也没有醒来。1999年,过了这一年就是新世纪,可惜徐师看不到了;6月20日,过了这一天,就是来生,可是我也看不到徐师的来生……

1999年6月3日受聘现上海外贸大学法学院终身教授


 徐老师的身上有特立独行的学者精神,严谨勤勉的工作作风,宽厚仁爱的长者情怀。他的坎坷遭遇,和这个时代切切相关;他的人生浮沉,也折射了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一代人走远了,今天是冬至,晨起下着冬雨,我想起徐师追悼会的那一天暴雨倾盆而至,龙华殡仪馆水涨得很高,即使巴士开到大厅门口、下车后许多人也须脱鞋走入追悼会大厅,我心里觉得是天公用这漫天雨泪为属龙的徐师哗哗地流个不止!想起早登仙界的先师,他那问不倒的学问、求实无畏的精神和悉心传授的无私,往事历历在目,温暖着我、也鞭策着我……相信徐师只是停止了前行的脚步,并没有停止精神的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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